香港人质幸存者诵《心经》躲过枪手
作者:李滢铨(马尼拉挟持人质事件幸存者) 【明报专讯】马尼拉挟持人质事件的幸存者李滢铨因躲在后排座椅底下,诵读《心经》避过凶徒门多萨的 M16 步枪无情扫射。她为本报《星期日生活》撰写了一篇5000余字的文章,详述事件经过,首次披露原来被挟持的康泰团友曾密商抢夺门多萨的步枪,合力制服他。不过团友因为高估菲律宾警方的能力,错以为事件会和平解抉,为免刺激枪手而没有行动,她为此愧疚。 星期三晚,政府包机在机场降落后,受惊过度的母亲就在家人的陪同下到了政府安排的车上等候,我一人站在众多死者家属之中,静静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。风笛奏着《 Amazing Grace 》,很庄严,也很凄凉。我看棺木上的白布贴一个个的团友名字,泪水如注。谁会想到这个旅行团回到香港时会是这个样子? 我泪眼看着傅太带她的一对子女到她丈夫遗体棺前告别。她只有四岁的小女儿在飞机上不时娇滴滴地问母亲:妈妈,为什么爸爸回香港但是不回家?妈妈,为什么我闭上眼睛会看到爸爸?一句句稚子无知的问题,听得人心绞痛,可敬的是傅太仍坚强得很,仍以逗小孩的声音平和地对女儿说爸爸已上天国,女儿和爸爸说再见,过了一会,才传来她痛哭的声音。还有汪小妹的呆滞眼神,如所有情绪被抽干了,让人看得心痛。下机前,我走到导游 Masa 的母亲前面,握她的手,不知道跟她说什么,只能说,我很想谢谢 Masa ,他一直很照顾团友,直到最后一刻。 回家的路上,我透过车窗看着天上的月亮,圆得让人心痛,不知是农历十五还是十六,又是那么亮,亮得那么冷漠。 这几天我把事情想了很多遍,心里有极大的愤怒和悲伤,还有说不出的愧疚。我一直在想,为什么我们没有行动起来拯救自己?为什么在漫长的等待过程后,我们仍静静期盼那似乎是永不会来的救援、把自己的命运交付那无能的政府? 我们当中确是有想过要自己起来制服枪手的,到底是什么让我们犹豫了?是我们害怕,也是因为我们都相信枪手并不想杀人,我们一直以为事件会和平解抉,当然,我们最大的错误是我们高估了当地警察的能力。 枪手大概是早上十时左右上车,当时我们刚要离开菲律宾国父纪念古堡。他上车时以菲语叽哩咕噜了一堆,后来用了一些简单英语,在当地导游的翻译下,我们明白他是一个警察,认为自己被无理革职,原来他明年一月就要退休了,他要求政府重新调查,让他复职,让他可以重得失去的百万元披索退休金。枪手又多次向我们道歉,他说他也不想这种事发生在我们身上,说只是想我们帮他,逼政府注意他的个案,他三番四次强调不会伤害任何人,只要我们合作帮他。他请导游把我们的手机没收,但是并没有认真检查我们是否真的交出手机(这让我极其后悔自己真的交出了手机),他又强调他不是要我们的手机,只是暂时收走而已,他又说他不是要我们的钱,真的,他从来没有查看或要求我们交出任何财物。不久,他容许肚痛的李老太下车,让傅太带着几个小孩下车,又让患糖尿病的李老伯下车,这都让我们认为,他是拥有最基本的人道关怀,认同要照顾老幼病残,所以他该不是穷凶极恶之徒。在他最后开枪之前,他从来没有把枪指向我们任何一个人,从来没有威吓过我们,只要我们告诉他「toilet」,他都会挥手示意让我们去,于是十个小时内,大家都在车尾堆满杂物的小室内以胶袋如厕。开始几个小时,枪手说电话时,语气平静,有时还语带笑意,一声声「ok、ok」的,让我们心宽,间或又再强调不会伤害我们,还容许外面两次送饭给我们。一直到黄昏之前,大家虽然是担心又害怕,但车内的气氛算是平和,并不恐怖。我看了好几次自己的掌纹,想,我的生命线很长呢,以前看掌好多次,不同的看相的不是都这样说的吗?我对自己说,这次事件只是闹剧,一定会圆满解抉。一、没有如果 开始的时候,我们认为枪手要求这么简单,该可以在一两小时内和平解抉,直到十二时多,我等得有点不耐烦,就小声向坐在车尾的团友建议一起动手制服枪手。枪手单人匹马,我们全团人虽然妇女小孩老人较多,但有点打斗能力的男人、可以协助的青年和成年女子加起来也有十人左右,在狭窄的车厢内反抗空间不多,大家团结的话,总该可以把他制服的吧。不过,我们当时按枪手要求坐得很分散,每排只可坐一个人,旅游车又长,大家不能商量,就没有了行动的默契。我和坐在后排的几名团友多次商量,不过,因为当时的气氛仍非常平和,大家相信事件可以和平解抉,认为如果行动失败反而会激怒枪手,所以没有行动起来。二、枪手说下午三时释放人质 到了下午一时多,枪手用简单英语告诉我们三时会让我们走,我听错了是八时,坐我旁边那排的梁生还纠正我,是三点,梁生再问枪手确认 3pm ?枪手说 yes ,梁生大声地回了一句 good ,大家也如释重负。我没有带手表习惯,手机又被没收,不时会问梁生时间,当梁生告诉我已经二时半,我的心又慌了,为什么政府似乎仍是静静的没有行动,又没有答应枪手要求,自己心里在想,要不要我们自己和枪手谈判?可是枪手又似乎只会非常简单的英语……好几次枪手开门在车门前立足停下来时,我都想要跑到他身后用力把他踢出去,也在脑中预习了很多遍,但是又怕自己不能和司机沟通,怕司机不够机警不会立即关门和开车逃走,让枪手有时间反攻……我想了很多不同的可能性,最终都没有行动,可能我只是在为自己的恐惧和怯懦找借口。三、多次商量拟合力制服枪手 时间一直拖着,始终未见任何解决事件的征象,我们在车尾的几名团友再几次商量要不要动手制服枪手。我们留意他的武器摆放在身上的位置,他走到什么地方时最好动手,商量大家身边有什么可攻击的东西,我说我虽然是身材矮小的女子,但如果男团友可以暂时压枪手,我可以抢枪和按着枪手的手令他不能行动,给时间车头的团友逃走及求助,梁生亦静静叮嘱子女在行动时要协助抢枪。可是,最终我们仍是犹豫,不敢乱来,皆因枪手把谈判设定的限期往后推了又推,等待政府回应他的诉求,让我们觉得,他是不想杀人的,直到枪手真的开枪射向前排几个团友,梁生扑出去救家人时,一切都太迟了。后来我和梁太说起,原来她也想过要攻击枪手,用她袋里的绳子去勒枪手的颈。如果我们都可以勇敢一些,如果我们早些团结行动,如果我们没有继续等待警察救援而当机立断行动起来,可能会有不一样的结果,可恨的是,历史是没有如果的。四、默念心经躲在椅底下保命 我躲在椅子底下,逃过了枪杀。剎那间,我不敢相信原来电影里的情节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。我看到在另一排也躲在椅子底下的母亲仍是活的,心就定了一些。第一轮枪击后,车内很静,这时天打起雷来,轰轰的一阵一阵,雨点又哒哒的打在车顶,更显得车内一片死寂。车厢内很黑,只有枪手发现有人仍是活时,再打出的一些枪声和火光。我看到蓝色的火光打入团友的身体,原来在蠕动的身体就不再动了,连哼一声都没有。隔了好一会,再又响起很多震耳欲聋的枪声,和车身不断被打击的声音,一切都不断提醒仍生还的人,下一秒可能就会毙命。 看前面那些不动的身体,我心里自然的念起“谒谛谒谛,波罗谒谛,波罗僧谒谛,菩提娑婆诃”,希望已死去的团友可以快到彼岸,这是我长年看到有生命离世时的习惯。我不自觉地想,他们真的死了吗?几分钟前仍活着的人,现在的灵魂仍在车厢内徘徊吗?我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慢慢的在心中念了很多次,一字一字的细细再咀嚼,“观自在菩萨,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,照见五蕴皆空,度一切苦厄……无罣碍故,无有恐怖,远离颠倒梦想”,我想,我仍有什么罣碍,心中转念了很多遍,想起自己很多想做的事仍未做,想起亲爱的家人朋友,能不死的当然仍是不死的好,但是心中已不像开始时那么怕,最担心的是母亲在两次的催泪弹攻击中发出的咳声会被枪手发现。枪战好长好长,好像永远不会完一样,我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和身上染了很多血,都是别人的血,但是下一秒可能就是自己的血了。被救出来之后,这几天都闻到血腥的味道。五、救护车简陋止血用品欠奉 在救护车上,我们要求救护员给双手不断流血的陈生包扎止血,救护员竟说没有用品,我母亲仍受催泪弹的苦,她想喝水,救护员又说他们没有水,我看了车上的柜,果然是空空的什么设备都没有,只有苦笑。到了政府医院,设备也非常简陋。在我们被转送去较好的医院前,有不同的政府部门官员、不同救护机构的人员、领事馆的人员,不停地问我为什么枪手会发起疯来,突然开枪,我不禁火了,当场忍不住就骂他们,他们到底是不是想救人?天底下会有那么长时间来救人?枪手暴露了那么多可以被攻击的机会为什么警察没有把握时机?为什么就不能先答应枪手的诉求先救人质……?陈先生不断想找他的女友易小姐的消息,可是哪里找,医院里乱作一团,同样在医院里寻找子女的梁太看起来让人心都要碎了,她双眼睁得好大,盛满泪水,似乎随时会倒下,我一边照顾受惊在哭的母亲,一边握着梁太的手,和她一起向在场的政府官员重复她的要求,要求政府人员带她去找子女,但是无能的官员说,他们并不知道她的子女在哪个医院……六、血腥味挥不去闭目闻枪声 我在医院里,把母亲安顿下来,已是清晨近五时,我把染血的衣物褪去,头发已被干了的血弄得僵硬,我洗了很久很久,浓浓的血腥味让我有想吐的感觉。出来坐在沙发上,看着睡在病床上母亲顺着呼吸而起伏的胸口,看了很久,生怕她会突然不动,看了不知多久,我才确定,是的,我们都安全了,都活着,我呼了一口气,心中慢慢生了一片静。我看着微亮泛白的天空,有恍如隔世的感觉。眼睛闭上,耳边却响起不断的一下一下“啪、啪”枪声,打散了原来心中的静,之后眼睛一闭上就听到枪声,看见中枪团友身体在抽搐,不知他们是否已在往天国的路上,一直不能合眼。 菲律宾政府和警方对这件事的荒谬处理,全世界都看到,我也不用再多说,在医院期间,看菲国新闻,知道其总统言行,听到警队为了替自己无能开脱而卸责给传媒,竟要求在危急事件时封锁新闻,我每每气得在病房内大骂。在医院的两天内菲国官员和多方人员络绎不绝的来慰问,总统妹妹也代表其兄来访,我都把我的愤怒直接表达了,要求撤查和追究责任,给死伤者及其家属一个交代。医院里的医护人员倒是全都很尽心尽力的照顾伤病者,我非常感谢他们,我明白他们是想为他们国家造成的错误而尽力补偿。 回港前,我去找梁太,想告诉她我们先回香港,也给她一点支持。梁太好厉害,很镇定,还安慰我,她相信的神给了她很大的精神支持。不过,当我们说到当时车内最后的状况时,大家都忍不住哭了起来。神啊,虽然我不是教徒,但无论如何,请您照顾她已启程往天国的亲人,并给她和她仍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儿子以无限的爱和眷顾。七、公正调查追究责任慰亡灵 香港这几天为了人质事件大家一同愤怒一同悲伤,我虽然没有和其它团友讨论过,但我想,团友们都会感谢市民的关心和支持。不过,要慰死难者在天之灵的方法不是责难无辜的菲佣或菲国人民,我们的焦点要清晰,针对菲国的政府和警方,要求公正的调查,追究事件责任,以及支持伤者及死者遗属安排日后的生活,这才是对事件中死伤者的实在关怀,长远而言,我们该更支持菲国人民建设更可靠的政府,更有公义的社会,这样香港才真正算得上是国际社会的一员,有人道关怀的国际大都会。 各位团友,大家终于都回香港了,回家了。已离世的团友们,请一路好走,还请你们的在天之灵保佑你们在世的亲人;身心受伤的团友和家属们,请坚强起来,早日康复,以后的路还长,愿大家都好好生活,大家保重啊。 ©声明:本文转自网络,如对转载有异议,请联系我们删除。